2024 随笔
历史将往何处?
December 23, 2024
青龙之年
前几天刚刚过完二零二四年的冬至,在东亚文化里,二十四节气把冬至定义为六阴寒极之时,也是新一年之伊始。这看似平淡的一年,却暗流涌动。因为深刻的变化藏于表象之下,大部分人尚未察觉。在中国纪年法里,二零二四又被称为青龙之年,因这一年在天干地支里被称作甲辰。甲是绿色,代表逐渐成长高耸入云的大树,而在这苍翠绿木的树干上,则盘绕了一条能上天入地破土而出的巨龙,它是否给我们一个极强烈的“承上启下”之意象。
自下,它承接的是过去的三十年,一个低利率,低通胀,全球化从冷战结束后逐渐达到极盛的时代;而它开启的,将是一个高利率,高通胀,反全球化和地区保护主义逐步加深的未来三十年。而就在这承上启下之年的季夏初秋时,我和好友拜访了欧洲大陆最具诱惑力的国家,意大利。我从阿布扎比跨越地中海,他则从广州启程,我们汇合的地点,就是大名鼎鼎的罗马。
古罗马
这是我第二次来意大利,第一次到访是在我大学毕业旅行的时候,那真是年代久远的事情了。大部分对于罗马的记忆是干燥炎热,火车不准时。十四年之后,我再次来到罗马的特米尼火车站,这极度混乱无序竟然再次真实地,重重地,击打出我大脑深处的记忆。如果你去过欧洲其他城市的火车站,应该非常感同身受。一度产生错觉的我,甚至认为自己穿越到了春运时的广州站...
都说“条条大路通罗马”,或者是“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这两句耳熟能详的谚语所描述的其实不是现在的罗马。它所指的,是和罗马同名的一个距今两千年以前的庞大帝国:古罗马。而我今天想写的,是古罗马历史中最戏剧化的一段时期:克劳狄乌斯王朝。
虽然算不上罗马上千年历史中最鼎盛时期,但论其在历史上的地位,克劳狄乌斯王朝和期间所发生的林林总总,给后人提供了罗马其他时期远无法比拟的戏剧性素材。这些极具张力的历史事件,几乎霸占我们现今能看到的与罗马相关的各种文学和电影。和“甲辰”相似,克劳狄乌斯王朝在整个罗马历史脉络中,同样扮演着承上启下的角色。它由屋大维开始,接棒凯撒这个英雄人物给罗马潇洒绘制的巨型蓝图;而它又由尼禄,把这几近崩溃的罗马衣冠,传递给了军人出身的韦斯巴芗及其后来的五贤帝。
奥古斯都
克劳狄乌斯王朝的第一个皇帝,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奥古斯都屋大维。和大部分著名历史人物一样,屋大维极具争议性。一方面,他开创了罗马由共和向帝制的转变,在其四十年统治下,实现了“罗马治世 Pax Romana”;另一方面,也因其近乎执拗的追求血脉相承的血统观念,强力主导各种政治婚姻和隔代接班,于是自提比略之后接连出现了两位臭名昭著的暴君。在罗马,你能处处看到奥古斯都留下的痕迹。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万神殿。这雄伟的圆穹顶建筑,最初就是由他最得力的副手,阿格里帕所主持修建的。如果说神一般的智慧是塔西佗给凯撒的赞美,那我想,奥古斯都在执行力上可以打满分。他让罗马从一片朴素的红砖中,开始有了高贵的大理石。
在经济方面,奥古斯都在公元纪年开始前的那段时间,执行了罗马帝国的第一个货币改革。他知道,如果想要一个充满生机活力的帝国经济,那么首先就需要一个公民可信赖的,价值稳定的货币。他用非常简单明了的方式规定了金、银、铜这三种金属的货币比值(1:25:100)。我想,奥古斯都的企图是显而易见的,他希望这个非常直白的公式,能让八岁的孩子都可以在一分钟内完全明白罗马货币是如何定价的。可能有人会问,这个货币比值是奥古斯都信手拈来的吗?其实,这恰恰也是这个货币改革最关键的部分。奥古斯都明白货币的价值/比值不受帝国支配,只有保持面值和原材料价值一致,才能保证这三种金属货币的长期稳定。1:25:100的比例,刚好反映了当时这三种金属的开采成本。稳定的货币促进了货物在帝国境内的流动,从而保证了物价的稳定。只要不发生战争瘟疫,就可达到长治久安。奥古斯都统治的四十年里,虽在后期对日耳曼的战争并不是十分顺利,却也没有见到通货膨胀幽灵何时光顾过这个欣欣向荣的帝国。
提比略
提比略大致延续了继父奥古斯都的各种政策。在节俭方面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值得一提的是,提比略在他执政最后阶段,罗马帝国发生了一次不小的金融危机。当时由于行省对贷款利率没有设12%的上线,再加上帝国长期稳定和平,资金因为逐利的天性,自然往利率更高的行省转移。然而,凯撒法规定,金融业者必须将一定比例资金用于意大利本土,以防止帝国中心空心化。在接到元老院议员的提请后,提比略提出了以一年半为限,要求金融从业者将资金转回罗马以符合凯撒法里的比例规定。这样的做法有点类似于现在央行对商业银行要求的存款准备金制度。
可想而知,提比略的这个规定会导致货币供应的不足,尤其是在贷款大于存款且需要大量资金用于建设的行省。帝国中心的小企业,也因为资金被抽走受到很大的影响,罗马土地价格因此一落千丈。抵押品价格下跌,又导致持有资产的人进行恐慌套现,这就形成了一个向下的死亡螺旋,危机随即爆发。提比略当时处理危机的做法是,他当机立断地划拨了1亿塞斯特银币投入市场,而债务人则需要将价值两倍于借款的土地抵押给国家,这场公元33年的危机才因此暂时谢幕。但如果细心想,你会发现,这个债务问题没有根本解决,提比略只是暂时提供了流动性。而且这种做法,随着时间推移,会使债务越滚越大。两相比照,提比略的危机应对策略是否和美联储在2020年新冠危机时的做法异曲同工?
卡里古拉
罗马民众欢欣鼓舞地送走提比略,可见实施紧缩政策的君主,有多不受欢迎。卡里古拉登基时年仅24岁, 奥古斯都扭曲的血统论,在这里又兜转了回来。因为卡里古拉的父亲,日耳曼尼库斯,就是奥古斯都姐姐屋大维娅的亲孙,祖父更是当年和奥古斯都终极对决的马克安东尼。虽在一片叫好声中登基,但后来的历史却是,这个被称为“小军靴”的亲民皇帝,成了当今最被熟知的罗马暴君,骄奢淫逸,好大喜功。经济上,卡里古拉采取了几乎和提比略相反的做法: 发钱和减税,并兴建了一个巨大的竞技场。从小看着伯祖父提比略这个反面教材的卡里古拉深知被民众簇拥的重要性。很快,他就把提比略留下的2.7亿私产败光,但这是卡里古拉家族私有财产,皇帝花光自己的钱给民众发放公共福利建竞技场,大家自然喜闻乐见照单全收了。
尼禄
公元四十一年,卡里古拉非常突然地被一名近卫军队长刺杀,他三年十个月如戏剧一般的黄粱梦就这样草草收场。而替代他位置的叔父克劳狄乌斯是个历史迷,所以他在位的十三年,严格遵循中庸之道治理罗马。这一时段的经济似乎出乎意料的好,罗马享受着凯撒和奥古斯都打下的坚实基础,其实不太再需要人为干预就能良好运转。史料不喜平淡的日子,既无战事又无八卦,所以我也按例,在此一笔带过。
克劳狄乌斯之后,尼禄登场。在欧洲旅行,经常会看到以他名字命名的Cafe Nero,我每次光顾这家蓝色基调的咖啡馆,就总会想起这个可悲可泣的艺术家皇帝。尼禄在位的十三年,可是跟他之前的十三年形成了180度的反差。公元64年,罗马发生了一场大火,几乎把这个城市烧的一干二净。这场火灾给尼禄造成很大影响。眼睁睁看着美好事物燃烧九天九夜成为灰烬,应该给尼禄内心留下很大的创伤。以至于他在火灾之后,义无反顾且不计成本地执行罗马重建计划。大量的贵金属、大理石被从埃及,希腊和西班牙运往罗马。他似乎企图按下历史的重启键,但“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重建的成本怎可能不巨大?
很明显,尼禄是一个内心矛盾的完美主义者,他有一个控制欲极强的母亲。却同时受到恩师塞内卡的哲学熏染,他热爱艺术、戏剧和音乐。他似乎把内心混杂的各种不切实际的期待都寄托在这次浩大的重建中,而这种期待的终极体现,就是他华丽的金宫 Domus Aurea。现在摆放在梵蒂冈博物馆中庭的巨型雕塑拉奥孔,就出土于尼禄金宫,其华美程度不亚于文艺复兴时期米开朗基罗的雕塑,虽然两者时间跨度超越千年。我非常欣赏尼禄作为艺术家的存在,但作为一名皇帝,那是罗马的噩耗。
重建计划的成本灾难很快开始显现。而尼禄的解决办法粗暴而直接:加税。他甚至下令洗劫神庙,熔化神像以供铸币以增加财政预算。和卡里古拉不同,尼禄搜刮他人财产和国库以支撑金宫建设,细节控花钱又不计成本,这种筹钱和支出方式直接导致了尼禄时期罗马出现大幅通货膨胀。事实上,在罗马金银币里加入其他金属以应对贵金属供应的不足,是从尼禄开始的。这一时期,罗马的街道上,完美的塑像和饿死的尸体同时存在。
有序,混乱,再回到有序;宽松,紧缩,再更大强度的宽松;贤君,暴君,再出现贤明之人...这就是我们几千年历史的循环。阿格里帕的万神殿在公元六四年的大火中完全焚毁,而我们现在看到的万神殿是几十年后哈德良重建的。他很念旧的,在神殿外部希腊式大理石柱上方重新镌刻上了阿格里帕的名字 “M·AGRIPPA”。
参考文献:《罗马人的故事》,盐野七生
L.INVEST CAPITAL